楔子
在他快要接到那封将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电报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坐在他爷爷年轻时种下的紫藤花长成的架子下面,坐在他最喜欢的那张祖上留下来的用柳曲木做成的躺椅上。手边的小桌上,还沏好了他最喜欢的从他的茶园刚刚采摘杀青的雨前龙井。 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觉得自己是清清醒醒的。 像是做梦,又像是回忆。
他梦到了,或者回忆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著婉晴在茶园里恶作剧。
那时候管工的还是胡六叔,每回要是被胡六叔抓著了,他总会一手拎著自己,一手拎著婉晴,骂骂咧咧地找母亲告状。
母亲每一次都会很生气,总罚他们跪在祠堂里悔过。那时候的父亲,会一脸无奈地在门口张望,会第一个跑来通知说母亲点头饶过了他们。
婉晴跪著的时候,自己怕她会哭,就不停地和她说话,可是到了最後,先哭出来,却总是自己。
想到这里,他笑了。 个子小小的婉晴,比谁都要倔强,就算是受了委屈,她也一声不吭的。只会用她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盯著你。
怪不得母亲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说:“这丫头难养著呢!”
她们在以後的许多年里一直水火不容的,也许就是因为婉晴的脾气和母亲一样地固执。谁也不肯让著谁,谁也不肯迁就谁。
婉晴从走进这个家门开始顶撞母亲,母亲就和她斗了一辈子的气。到了最後,就算是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忘记念叨婉晴。
後来想想,母亲是不放心,她总说婉晴是一团炽热的火,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炙伤。
事实上,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母亲是对的。
也许,从一开始……从自己第一眼看到婉晴开始。所有的事就像当时从自己手里飞走的那只风筝一样,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约束,失去了…… 他睁开眼睛,从院墙看见後山的茶园,觉得和现实突然有了一种落差。
他无忧无虑的时光,患得患失的时光,焦躁不安的时光,还有平静如水的时光……所有的一切,像是用了几百年……
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却只有这一片茶园,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青青翠翠的。在雨雾里,在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存在著……
他这才注意到,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他喜欢这种带著清冽水气的时节,婉晴就和他正相反,她最讨厌这种会令她觉得全身生锈的阴雨天。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不知道…… “老爷!老爷!”
远远的有急促的呼喊把他从梦里,或者说回忆里惊醒了过来。
他刚坐起来,就看见应该和惠嫂一起去了城里买杂货的山水一路跑了进来。
他看见山水从胸前的长衫表袋里拿出了一张纸,粗粗黄黄的,是那种很劣质的纸。
那麽劣质的纸,山水居然会怕弄湿了,把它藏在了胸前?
“老爷!”山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汗水混著雨水正从脸上滑落下来,眼镜上都是水气,让他一时间分辨不出山水现在的表情。
“怎麽了?”他站了起来,从小桌上拿起了手巾,递给山水。
山水没有接,他把那张粗黄的纸递了过来,嘴角抿得紧紧的。
他看著,也没有伸手去接,可他看见了,在那张纸的抬头,用黑色的粗体繁楷印著杭州电邮局的字样。
“是什麽?”他问。
“您的电报。”山水的嘴角抿得更紧了:“从上海发来的。”
他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山水,给我念念。”
“老爷……”
“念啊!”
山水又站了好几分锺,才开始念。
那是他在上海的一个老同学打来的,内容很少,只有十八个字。 “韩子矜先生,顾婉晴小姐意外身故,请速来沪。” 山水很快地就把这十八个字念完了,然後,低下了头,静静地站著。
他慢慢地靠回了躺椅,然後,再没有什麽反应,宛如化作了一具石像。 雨渐渐大了,茂密的紫藤花架已经挡不住雨水,干燥的青砖地面慢慢地开始被淋湿了。
手边的雨前龙井,已经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