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曲线》作者:allthoseyears

时间:2009-08-22 11:48:07 作者全部小说

这个作者的文字,字字用心

看上去冷漠的描述,却压制不住热情的涌动

我们都没有抵抗流俗的力量,只有卑微的坚持

不管有多少人喝彩,有多少人唏嘘,但最深的感受其實只存在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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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课堂答疑那晚,因为遇上圣诞节,学生们都兴奋得不行,任我敲黑板拍讲台,还是叽叽喳喳闹作一团。于是,前排有一个男生,腾的站起,跃上了课桌。他直挺挺站在桌上,什么也不说,只拿手朝我一指,整个教室就安静了。然后,他跳下桌子,吐舌头,冲我憨憨的一鞠躬,赶紧坐好。学生哄堂大笑,我也笑。笑过之后,他们开始安静听讲。
  北班,那一刻,我突然特别想念你。整个晚上,我一再忍不住偷看那个男生。因为在我记忆里,17岁的你,就是那样的。
  现在说17岁,已经是遥远的事了,可我还清楚记得,新生入学那天,我和谈顺顺在老礼堂外面排队报名,母亲来看我们时,买给我们吃的烧麦是十个。吃完烧麦,我们继续排队,母亲赶去课堂。那天,她是在三教上外国文学。这些,我都记得清楚。
  北班,你对我说,大学,时常以成都阴沉的天空,旧外招楼刷了暗红色油漆的地板,以及我母亲匆匆赶去教室的背影,以这些零散的片段在你梦里一闪而过。我想,我大概给你留下了一个假象,似乎我和我母亲,会永远这样没走展的生活下去。可是北班,我家就要搬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就件事。只是,我该怎么说给你听呢,除了我要搬家了这么简单的一句。你们虽然都离开,但我还在学校,我们的故事没有走远。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办完入学手续,已经快下班时间。谈顺顺决定先回家吃饭,我却急匆匆赶去武装部二楼办公室领军训服。因为排队等久了,又因为等了那么久,发给我的鞋子还不能穿,还因为鞋子不能穿,请里面的工作人员换,竟没人理睬。我感到气恼,嚷了句换鞋,就把鞋子扔进了办公室。里面的人显然也窝着火,东西是给换了,但也用扔的方式还我,并且是瞄准我,用力丢过来。
  我只本能的意识到要躲开,鞋就给前面的一只手接住了。那只手抓着我的鞋,高高举起,晃了又晃,显出催我拿去的意思。我连忙道谢,但手的主人把腰挺得笔直,即使我拍了他肩膀,也不回头。办公室门口人多事多,我只得作罢。后来,那学期元旦,在宿舍疯累了,我坐在你的床上,不晓得为什么,北班,我想起了这事,就问那次那人是你吧。你笑,说觉得我发火的样子很滑稽,所以才帮我。于是,感谢的话,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在1998年9月的校武装部二楼,北班曾帮我解围。可是,他没有参加军训。在载我们去部队的卡车里,我认识了官相。他招呼我,你好,甘以文。我反问:甘以文是谁?
  刚入学的时候,我没打算住宿舍,只找到地方,把学校统一配给的卧具,往贴了我名字的床上一丢,就回家了。我进去时,刚下火车的官相,正躺着睡觉。我没注意到下铺还贴着“甘以文”三个字,我其实是上铺,于是占了北班的床。这一错,叫官相在整个军训期间,都以为自己遇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说起来,这也算有缘不是。我曾经很不屑“缘分”的说法,直到遇见北班,我的观点发生了变化。
  国庆节后,北班才大摇大摆的返校。关于他逃脱军训,却可以不受处罚的话题,在我们年级流行过几天。很显然,是他的父亲在学校认识人。这是我们的共识,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里面,还有我的母亲。
  甘叔叔找到我母亲办公室,把北班拜托给她,又要请我们吃饭。那晚,北班因为参加基地班的选拔考试,没有来。饭桌上,听两位家长谈笑,我才晓得,他们是我母亲去北大进修那年,在火车上认识的,只是这后来再没联系过。甘叔叔这次来成都,想起我母亲正是这学校的教师,才又打听,不料竟真的找到了!
  说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两个老人感叹万千。听到我耳朵里,却是隔膜得很。在那时的我看来,十年简直比一辈子还来得漫长。只是现在,不知不觉,又一个十年,要哧的一声过去。我终于发现,时间是一个流速和年龄成正比的概念。人越大,时间就越快,并且,常常快得叫人来不及成长。
  时间过得真快!这是现在的我们,在校友录,在聚会上,最常说也最常听的话。随之而来的,便是婚姻、家庭。贴到校友录的结婚照越来越多,除了祝福,再引不起丝毫震撼。大家似乎都坦然步入了为人夫妻、父母的阶段。可是在不久前,在甘叔叔请我们吃饭的那个晚上,这还是属于我父母辈的话题啊。
  那晚,在公馆菜二楼包间,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母亲轻描淡写的回避。我没有父亲,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也好象不那么适宜随便说给人听。母亲只好一个劲数落我,学习偏科,又不爱运动。甘叔叔说,他儿子也这样,又拿我作比较,说他儿子很难看,青春痘都长到了脊背上。我不免好奇,这脊背长青春痘会是什么样子。
  甘叔叔回北京前,母亲请吃火锅,才总算见上北班。我看到他挺直的腰,一惊,这不是那个人吗!
  那晚的北班,起初仍有点摆谱,恩恩呀呀不说话,坐他父亲旁边,自顾自埋头大吃,只辣得受不了了,才泪流满面的抬头要水喝。中间,我们前后脚去厕所,我进去的时候,撞见他正对着镜子做怪脸。我没憋住,笑了出来,他就恶狠狠瞪我一眼。再坐回去,他便主动搭讪了。他说,小伟,你是我上铺咧。
  我心想,我要是你上铺,你不睡床底下去了,但主要还是无法适应他的“小伟”,就又偷乐。北班大概以为,我还在笑厕所那事,就轻轻擂了我一拳头。他这动作,立即招来他老爹的大声呵斥。我觉得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北班显然也是同感。我们很密切的对视,坏笑一下。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是最不适合交谈的地方,但我和北班的友谊,从这里开始。
  那晚,散的时候,我们把出租车坐得满满的。我们三个男人,挤在车子的后排。我看着橘黄色的灯光,在车里轻快的流进流出,心里很快活,也有些遗憾,觉得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要结束?

  02
  算起来,北班在学校的时间并不长。他念到大二上期,就退学去了日本。其后,他回来学校两次,也都是行色匆匆。可偏偏就是他,最得大家欢心。记得2000年寒假开学,他迟迟没来报到。过了好一阵,还是他自己在校友录留言,我们才晓得,他去了日本。一时间,骂他崇洋媚外,又依依话别的留言充斥校友录。尤其我们男生,更是民情激越,强烈谴责了他的不辞而别。
  可是,在刚入学的时候,北班曾遭到男生的集体排挤。记得在班级见面会上,他的自我介绍是这样说的:我,甘以文,北京人,我很多同学都问我是不是疯了,跑到四川去!北班这样说话,自然惹人反感。何况,他还逃避军训,走关系进基地班,简直是劣迹斑斑,嚣张至极。所以,一开始,男生都不喜欢他,在背后数落他是“北京疯人”。
  其实,北班的语文和英语都很好,我母亲曾找出他的卷子来看,他基地班资格考试的成绩,如果认真算分,总能排进前十。北班并没有走关系。不过,他不喜欢四川是事实。北班的中学,是海淀区一所很著名的私立学校。他的同学,再不济也都留在了京城。北班的理想是去日本学经济管理,结果,却被他老爹送来成都学中文。因为这,当我们在军训场军歌嘹亮的时候,北班悄悄跑回北京,和家里展开了激烈争吵。
  他是被他老爹押回学校的。因为老大的不乐意,北班变得爱发牢骚,总对我抱怨,食堂的米饭如何叫人肚子痛,教室的天花板摇摇欲坠,宿舍更是臭气熏天,而北京是多么多么好!老实说,我们那八人间的宿舍,我刚住进去时,也觉得没地方落脚。但是,北班的抱怨也太多、太直接了,这就叫大家都误会了他,以为他是个狂妄自大的人。
  我对北班也是有看法的,但我都自行消化掉了。记得在双流机场,甘叔叔进海关的时候,一直显得很不耐烦的北班,突然垫起脚,朝他老爹消失的地方眺望,然后,毅然而然的,带头大步往外走。等我和母亲跟到大厅,竟不见了他人。我们赶紧分头去找,当我在一扇玻璃门外,看见他叉着挺直的腰,等在那里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温柔的东西,突然从身上脱落。
  这个北班,这个叫我领略到缘分二字深刻含义的少年,在1998年的秋天,我曾幻想要充当他的保护人。因为这私心,我对北班表现得很随和,甚至都有一点献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疲于在他和宿舍同学中间周旋,玩着把打来的开水推到北班身上,这一类的小把戏。
  不过,我似乎想都没想过,要请北班去家住。至于为什么不,我也说不清,只是没来由的觉得,这个家只属于我和母亲,要它接纳一个外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母亲也很少叫北班来家吃饭,通常是周末,请他去吃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北班很喜欢吃南门一家叫“久久久”的饭馆的糖醋里脊。本科毕业时,北班回来团聚,我们还特意去这家馆子吃饭。
  那天晚上,也不晓得是谁走漏了消息,我们还没动筷,又杀进来一帮人,有男有女,把北班拉起来就是一顿狠揍。那一刻,我坐在旁边,看着大伙疯疯癫癫,涨红的脸,真心实意为北班感到高兴。我想起大一的时候,在一教前的凉椅上,北班郑重其事告诉我,他要拿某人“开刀”的那个夜晚。他说的那个同学,很帅气,听说在学校也有点关系,是当时对北班比较有意见的男生。我心想,他是受了委屈,瞎说几句来发泄的吧。可是没几天,我就在宿舍楼前,撞见他们两个,刚踢完球的样子,正端着脸盆去澡堂。北班冲我笑,又在背后冲我做胜利的手势,可我好象并不怎么高兴。
  那以后,男生对北班的态度,迅速起了变化。虽说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但男生之间,是很善于在球场这样的地方,看出一个人的为人的。何况,接触多了,任谁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北班的综合素质就是好。他总能很好的协调社会工作和学习,并且两样事情,他都做得极出色,又极轻松。他入学的时候做班长,确实是我母亲找过辅导员。到大一下,他做年级长,就全靠自己的本事了。用官相的话说,和北班在一起,心里特踏实。可其实,北班是年级最小的男生。
  至于女生那边,因为谈顺顺的发起,说北班极像演神雕的古天乐,人气更是高到不行。新生足球赛,根本不消通知,场场都有女生捧场。决赛那天,她们组织足球宝贝上阵,看得对打的物理系目瞪口呆,给大家挣足了面子。
  惟独我觉得这些热闹很没意思。常常都是这样,人越多的地方,我越感到无聊。今年夏天,老大结婚,我们在官相酒吧开单身派对,官相还在说,我是个貌似随和,内心坚硬的人。我听到这话,吓一大跳,非要他举证。他就说了大一的时候,经常看见我把拆过的信,随手丢进垃圾桶。我辩解,那些信都是些不太要好的朋友写的。结果,这话被官相抓住大把柄,他问我,那谁才是你要好的朋友,除了北班,你还有几个朋友?官相只是玩笑话,但我自己晓得,我确实有点别扭,渴望友谊却过分挑剔,这便是我常常感到孤独的原因吧。
  我和北班的争吵,来得很突然。那晚我们宿舍集体去吃烧烤,也不晓得是怎么个由头,北班说了句成都真脏的话。我腾的火了。我说,那你滚回北京去!可能大家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呢,我已经调头走掉。
  我一连在家住了好几天,上课时间就跑图书馆,直到母亲开口问我搞什么鬼,才硬着头皮回宿舍。那天下午,大家都上课了,只有北班在睡觉。我轻轻推门进去,在他床前踩凳子上床找东西。突然,北班伸手拉住我的小腿,很小声说道,这两天我感冒了,心里很想你。
  北班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很要强很骄傲的,从见第一面,他帮了我的忙,却根本不屑我的感谢,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那次争吵,也许都算不上吵,可我知道,我叫北班难堪了。我很不安,连课都不敢上,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实在没有想到,北班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傻乎乎站凳子上,装忙了好一阵,还是开不了口道歉,只得低头冲北班笑笑,我说,谁叫你说我们成都不好。
  在这晚的卧谈会上,我被当作“爱蓉人士”,狠狠调侃了一番。北班慷慨的给我们人手发一袋瓜子。我很舒服的躺下,把头探到床外,嗑瓜子,说说笑笑,真有点劫后余生的感叹。
  难得的是,几天后,北班借口请我吃饭,直截了当问我,是不是因为他和其他同学处好了,觉得他冷落了我?
  在食堂二楼,我包着满嘴的饭,脸唰的红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同年人,这样坦率的说话。我难为情极了。北班却不放过我,他说,你晓得吗,我为什么要和其他人搞好关系?因为我们是生活在社会里面的,我们必须和人打交道。你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只和我好,只和官相他们几个来往,你必须学会和人相处,哪怕是你不喜欢的人。
  北班的话,说得我只有点头的份。我惊叹,这个比我小好几个月的人,竟能洞悉我的内心。我不免感到自卑,但自卑过后,还感到一丝隐痛。我得承认北班的话都在理,也都是为我好,可我不想认同。我突然对北班产生了强烈的生疏感。这感觉叫我心痛的意识到,我们是两路人,不管我们有多要好,始终会有些一东西,无法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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