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同人)《檀砂烙》之子于归上
天禧二年的暮春。
在齿幼之年里,没有任何预警地,遇见了一生里第一个犹新的记忆。
那是已经微热的天气,穿单棉衫的孩子们开始感觉到衣服裹身的不自在。疯跑了大半天之后,一个个微微冒汗的小鼻尖上都抹着一撇泥土印儿。
大伙儿在榕树底下停住,一边跺着脚挤进树阴凉里头,一边儿都伸手扯着袖子擦鼻子嘴巴脸蛋儿。唯有一个穿玉青小挎衫的小白净脸儿,学着文客的模样,提起并不宽大的袖摆,使劲儿扯着在额头上按。因为不懂文客擦汗为啥要一下一下地沾,而且也没有大人的耐性,加上他本来是想要让自己觉得舒坦,又希望有别于其他孩子,所以拿捏样子的同时,动作又显得急促得很,活象一只小鸡在那里啄米。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得很一丝不苟。
周围的孩子早已经凑到树根底下看蚂蚁了,只有两三个要好的小伙伴还在注视着他。一个略高些的小胖子仰了仰下巴颏问他:“白玉堂,你热不?”
他放下在脸上沾够了的衣袖,很有些得意地眯着眼。这是家里刚刚告诉他的,爹爹从一位天下最有学问的先生那里给他“请”过来的大名儿,他用仍然懵懂的小小的心眼儿想来想去,觉得这大名儿没啥名堂,但就是好听,能让人突然觉得天地间一切都是白的,耀眼光亮的白,而不是冷淡凄惨的白。所以,他自第一天见面儿,就给还并不太熟悉的小哥们儿定下了“规矩”,不许他们像叫“铁虎儿”、“四牛儿”似的叫他的小名儿,他是有正经名字的,他们得叫他白玉堂!
四月末尾,北国还是粉苞初吐,嫩芽尚荣的时候,江南富地早可以算是蒙夏了。对于四五岁的乡野小童,江南的风俗仍可以穿兜肚和开裆的衫裤。白玉堂自从去冬刚刚乍冷之时,便拒绝了这种一般孩子都不大在意的待遇。因此现下,大榕树下一群热闹叽喳的光屁股里头,就只见他像个小大人儿似的,靛青小马裤加着绑带,登着一双粉底儿的小靴子,只这身穿戴打扮,就叫他的小伙伴儿们不敢小瞧了这个远道儿来的小客人。
五岁半的白玉堂装着很大度的模样儿朝小胖子一摆手:
“还行,不算太热!你们这儿还没甚,隔上一千里,我们南边那里才真叫热呢!”
小伙伴们瞪大了眼睛望向他细小的手指伸去的方向,心里佩服极了这个远道来的小客人的“博学”!他们里头已经有长到六岁年纪的孩子,却还只知道他们村庄和乡牌楼西面那座山坳后头的事情,那是他们背着大人去冒险的结果。可是这白净的小小远客,竟然懂得比南去五里之外的名城苏州还要更南更南,以至千里之外的地方比这里还要热,那简直是非常了不起了!
小远客更加得意起来,决心要彻底征服这里小主人们的心,于是小心翼翼从衣摆下的夹层兜里摸啊摸的掏出一件什么东西,使劲儿攥在还没长开的小拳头里,箍着手递去他的小崇拜者们眼前。
“这个,你们能猜得出是甚么?”
他完全忘了自己攥起的拳头根本包不住比一颗核桃更大的物件。小童儿们从撑开的指缝间窥见个暗紫褐色的,圆润光滑的东西,一半是圆形的,一半是带棱角的,反射出很有些神秘的光泽。
梳着朝天抓的孩子们茫然却又充满好奇地摇着头,把他们的小客人连续几天来高涨的得意心情推到了顶点,以至于在一瞬间变作了一种极大的宽容和同情。他连忙地使劲儿伸展开小巴掌,手心里躺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檀砂匣。
听见人说起这样一件东西,在天禧,甚至比之更早的年代里,对于江南的人们一点儿也不算希奇。他们从小便在父辈的口里像承袭一种无字的历史一般地承袭了对檀砂的知识。就像古老的中原国土从上古就已经在传说着麒麟一样。但是如果能看到这样一件真实的东西,即使对于名城高府里的人们,大概也要算是一件幸事了。
小孩子们并不曾意识到,他们能在小小的年纪里看到这样的一件物什,应该准备好一种怎样的崇敬心情。他们只是纯粹而本能地觉得稀罕,全都凑过小脑袋来欣赏。
檀木雕成的框架,紫砂累积的底座,盖子上有一团小小的红璎珞,显得分外地可爱。这样的做工显然是为了逗引小孩子的喜爱才动的心思。当那个只有龙眼大小的盖子打开的时候,挤成一圈儿的小脑袋发出了一声拉长的惊叹。那里面散发出一种很淡很淡的清香来,在外围并不能闻见,更多的孩子们还是掂着脚尖想要弄清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白玉堂的母亲出门前特意为他装上的,茯苓和白芍掺着其他药材的混合物,粉状,带着似有似无的芍药花的味道,想闻的时候不一定捕捉得到,不经意的时候却一缕一丝钻进鼻子里来。母亲担心好动的小儿子并不会听自己的话,跑动蹦跳一刻不闲,所以特意要为他预备好防署的药品,用最吸引小孩子目光的东西盛好,系在他身上,就是他拿出来显摆的时候,也能记得时常吃一小口。
母亲的心是最细的,她的小儿子现在却超呼她想象地在他的小伙伴中间摆开了一场“盛宴”。他把每一只黏呼呼的小泥手拽过来,虽然是每个只倒了一点点,但小小的匣子里盛着的细白的微末还是不够光临到每个小伙伴面前。没能沾到光的村童大睁着眼睛,盯牢了一只只捧着清凉药粉的小手,幸福的孩子们已经在用小猫似的舌头舔着了,同时夸张地赞叹着它的甜美滋味。
宴会的小东道主此时却已完全把精神放到了另一个去处。
他拿着空了的匣子,眼睛向四下里溜着,本来是要找一处田野边的泉水。他知道,就连灌满匣子的水都可以是甜甜的。可是,他搜寻的目光却磕绊在了一处最普通不过的景致上。
百步远的稻田边上,是南方多有的一小块水塘。略近黄昏的暮色里,一头刚刚结束全天劳作的水牛站在水塘里发呆,水刚好没到它的肚皮中央,它懒懒地并不想要费力躺倒下去。一个少年正蹲坐在它的背脊上,弯腰伸长了手臂,用一只葫芦做成的水瓢舀水替它冲洗。
这样的场景,即使在比苏州更南更南的地方,也还是极其自然寻常的一幕。此时吸引幼年的白玉堂的,却是那个少年的姿势。他蹲在水牛宽阔厚实的背脊上,两只脚并拢,一只手绕过膝盖放在脚面上,另一只手那么轻松地慢慢汲着水。水从瓢里缓缓倾泻而下,在几乎平坦的牛背上四散出飞溅的水花,在斜落的夕阳下仿佛完全镀上了金色。